1
回韶光派的时候，赵小棠抱着累到睡着的虞书欣一步一步走上山门。少女身上有薄薄的肌肉，却不减身体的柔软，赵小棠几乎担心她融化在自己身上。
她想起当年她参加弟子遴选的时候，看着山门就觉得好高好高，一步一步走上去，就好像逐渐剥离了自己身上所有属于凡尘俗世的特质。可她现在才明白，自己正如东山君所说的那样，是个凡人。
她有放不下的人和事，注定永远无法超脱。
山门处有弟子围观她们回归，这么多年过去早已都是新面孔。
小姑娘们张大嘴盯着赵小棠和她怀里的虞书欣，人群中突然有人“哇哦”了一声，颇有虞书欣当年的神韵。
赵小棠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让你们师姐知道你们学她，她又要害羞了。”
说罢飘然离去。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地有点脸红。
“她们…是真的？”
2
“师叔，她怎么样了？”
容槿用奇怪的眼神瞟了赵小棠一眼，心想这孩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看不出来她在这种事这么疯，嘴上冷冷说道，“她为什么晕过去
你不清楚吗？”
赵小棠扭开头，面色通红。
“我…可虞书欣为什么不记得我了？”
容槿神色严肃了起来，“为谁春，十大奇蛊之一，服之可以忘情。”
“怎么会…”
“所以，她一点都不记得你了对吗？”
赵小棠还没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为谁春服下之后，会忘记一切有关情爱的记忆，但这种完全忘记一个人的情况十分少见，只有一种情况会导致这样。”容槿抬头，直视着赵小棠的眼睛，
“小棠，她对你，一见钟情。”
看着赵小棠怔愣的样子，容槿冷笑一声：
“怎么，这会儿知道心疼了？心疼也没用，在她痊愈之前，就住在我这里。你要是有本事，就过来把她抓走，算我佩服你。”
“我…我不是…”
最终，赵小棠叹了口气。
“烦请师叔照顾好她。”
3
赵小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她的院落的。
她脑海里全都是和虞书欣的点点滴滴。是啊，那人就是这样，笑着闹着捧出自己的一颗真心，而她习惯了这样，竟然开始怀疑虞书欣的心意。
她怎么忍心在虞书欣最脆弱茫然的时候做出那种事！
院中的海棠已是一树碧绿，她突然想起那年和虞书欣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忙从储物袋中掏出那盏海棠花灯。
虞书欣当年修为不高，第一次做这种东西也手艺不精，这么多年过去灯上的花瓣早就像她头顶的头发一样掉得差不多了，但每一片花瓣都被她珍重地收起来，如今已经攒了一小袋子。
赵小棠把袋子里的花瓣全都倒出来，再一片片捡回去，淡粉的色泽让她想起虞书欣流过泪的眼角。
赵小棠想：虞书欣，什么时候我才能跟你一样，在爱一个人的时候不伤害到对方呢？
我可以学的，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4
虞书欣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坐在一棵海棠树下，从冬到夏。落下的花瓣或绿叶径直穿过她的身体，她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梦里的她似乎在等一个人。那个人与她共度青春，她们自从相遇就没有分离。可是如果这样，自己此刻又为什么会和那个人分开呢？
但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等到那个人，然后和她说……
她醒了。梦里的一切如泡影般消散，只有眼角残留着些许湿意。
她盯着发了会呆，看雀鸟在繁茂的枝叶间跳来跳去。
“对了，海棠！”
虞书欣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拍了张传讯符就匆匆跑了出去。
梦里那棵海棠，就是自己院子里那棵！
“对了师叔！我想起来了！”
赵小棠冲进阆苑，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正要去别处找找，迎头遇上了刚回来的容槿。
“我知道了！那蛊，是一个芒城女孩下给她的！”
容槿闻言翻了个白眼，“你这不是废话嘛。下蛊的不是芒城姑娘，还能是哪的人啊。”
“这样啊…”
赵小棠顿时蔫儿了下去。
“还有，你最近不要随便离开门派，东山君最近正在到处找你和虞书欣，山门都被他们围过几次。”
“我明白了。”
东山君这人，说不好听点就像只虫子，一旦粘上就甩也甩不掉——其实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东山君会偏偏为难自己这么一个小修士，不过能躲还是躲开吧。
毕竟，马上就是花朝节了。
直到回到院子里，赵小棠才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
虞书欣去哪了？
“我的小祖宗，您下次往外跑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容槿看着面色苍白的虞书欣，头都大了。
为谁春有个副作用，刚中蛊的时候一旦想起过去的事就会头痛欲裂，她把虞书欣留在自己这里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结果这位倒好，一下没看住就跑了，等她发现的时候虞书欣已经在海棠树下疼晕过去，差点就被赵小棠看见了。
到时候她和赵小棠总得疯一个。
“师叔对不起。”
虞书欣乖乖低头认错，但乖不了多一会就抬起头问，
“师叔，我从前真的很喜欢她吗？”
“过几天花朝节你自己去看吧。”
最后容槿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容槿正好撞见跑过来的赵小棠。
“师叔，虞书欣她…”
“知道，在屋里，没事。”
就算是一棵树，容槿也实在是受不了这两人的腻歪了。她留下花朝节前不许来见虞书欣的指示后，不留情面地把赵小棠赶走了。
那天晚上，容槿久违地主动去找容雪夜谈。
“人都是这么麻烦的东西吗？”
“对啊。”
容雪微笑地看着她的侧脸。
她想：就算我也一样。
5
花朝节很快来临。
今年竞选海棠使的时间出乎意料地快。除却大家都差不多的书面考核，上过前线的赵小棠在比武环节简直一骑绝尘。
本来由于大家水平相近，比赛规定只要在一个时辰内被打倒三次以内都能通过这一关。赵小棠倒好，一会功夫就把所有人打了个遍，还常常是一招制敌。被她打败的女孩们心里憋着火，下次面对其它人的时候试探几下就
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导致通过人数比往常少了一半。
至于最重要的乐舞，赵小棠与一位同样擅长战舞的师姐平分秋色，两人跳完，台下一片沸腾。
弟子们将手中的花签投入写了参赛者名字的玉筒。所有人都以为海棠使会在她们中选出，可最后胜出的是一位跳霓裳羽衣曲的娇小女子。
后来他们想，那时经历了战争的人们其实更想看到的是柔美的盛世华章，因为那会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战争已经结束了。但在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个结果感到不可思议，导致那年的百花宴出席的人少了一半，以示不满。
至于这场风暴中心的赵小棠倒是高高兴兴去了百花宴。她固然遗憾没能成功当上海棠使，却也在这次比试中获益匪浅，因而心中没什么不满。甚至想到待会能见到虞书欣，还觉得自己太快乐了。
这份快乐在看到被围在人群中的虞书欣时烟消云散。
今天的虞书欣穿着一身白衣，平州白牡丹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她看起来既如从天上来的仙子般超脱天真，又像雍容的人间富贵花。她一出现，就让所有人黯然失色。可她又不自知，泰然地与友人们说说笑笑，一双眼睛一直弯着没有睁大过。
于是赵小棠突然意识到，虞书欣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即使在人群中也能第一眼就找到自己了。
6
赵小棠恍恍惚惚地被朋友们拉走安慰了。
朋友们劝她来年再战海棠使的话绕着她的耳朵打转，却一句都没有被她听进去。赵小棠只是望着虞书欣离开的方向，一杯又一杯地灌酒。
朋友们有点怕，纷纷劝她。
“…是啊棠子姐，我看你这么喝也不是个事儿，不然咱们比划比划，说不定能遇上新灵感呢？”
赵小棠眼睛噌一下亮了。
“虞书欣？哪儿有虞书欣？”
“什么虞书欣，”那个女孩笑道，“我看你是喝高…”
赵小棠没影了。
女孩脸上的表情僵了。
“不好了啊啊啊啊赵小棠喝醉了！”
“唉，累死我了。不过没办法，这就是人见人爱的本小姐必须要面对的嘛～”
院子里，好不容易从宴会上溜出来的虞书欣叹了口气。
在这里，应该就能等到她了吧？
虞书欣百无聊赖地拿着一卷话本子站在树荫下蹲人，突然被拥进一个带着酒气的怀抱。
“诶你你你…”
她挣扎了两下，等看到那人的脸后突然安静了下来。她声音小小地问：
“你怎么哭啦？”
“虞书欣，”赵小棠带着哭腔恶狠狠地问，“你不记得我，为什么还要用我给你选的香？”
看在虞书欣眼里，却觉得赵小棠像一只撒娇的小奶狗，于是她放软了语气回答，“原来是你选的呀～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味道。”
一边说，一边还忍不住摸了摸赵小棠的头。嗯，手感不错，就是有点乱了。
“小棠，我给你梳梳头吧？”
赵小棠晕晕乎乎地看着她带笑的眼睛，点了点头。
等到赵小棠的朋友找到她们的时候，赵小棠已经躺在虞书欣的腿上睡着了。
虞书欣见她们进来，连忙竖起食指让她们小声些，却还是把赵小棠吵醒了。
赵小棠咕哝一声，扭身抱住虞书欣的腰，哼哼唧唧地说，“姐姐不要跟他们走，姐姐看看我…”
这下不用虞书欣说，那帮子人一个个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生怕走得慢了被赵小棠灭口。
回去的路上，几人想着虞书欣身上价值千金的衣服和手里那件浓碧透光不知材质的梳子，想：赵小棠这家伙，赚大了啊。
7
虞书欣知道，自己和赵小棠从前应当是有些什么的。
所有来探视她的人总是三句不离赵小棠，所以她知道，赵小棠没日没夜的练功，赵小棠打碎一片悬崖被关了禁闭，赵小棠…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她们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吵架啦？”
于是真相不知为何无法出口，她只能旁敲侧击：“在你们眼里我和赵小棠是怎么样的？”
女孩子们的脸都红了，她们推推搡搡，最后一个人扭捏道，“其实有个问题我们一直很好奇，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虞书欣也知道了，那天赵小棠和她做的事是什么。说实话刚开始是有点生气，但想想自己那天的行为，她草菅人命（幸好她俩搞不出人命）地判了案：
这事，她们俩各付一半的责任。
她一开始想着，只要道个歉她就原谅赵小棠。可是她知道的，那孩子心思倔，肯定把这事看得不知道有多严重，她就这么等着，这辈子她们怕是见不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了解赵小棠。
于是她去了那棵海棠树下，却突然疼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就被容槿真人告知花朝节前不许见人。
其实她应该讨厌这种半强制的关系的，可是在听不到赵小棠消息的日子里，她居然无师自通地开始想念，甚至有一点担忧见不到自己，那个孩子会不会又做出什么傻事。
情不自禁。
花朝节到了。
这天韶光派所有弟子都穿上了自己最华丽的衣裳。只有虞书欣穿了一身纯白的曳撒，软磨硬泡地和容槿真人一起坐在高台上。
她想亲眼看看赵小棠战斗跳舞的样子。
然后虞书欣明白自己从前为什么喜欢赵小棠了。
女孩穿着白衣黑下裳的制服，扎着高马尾，面无表情，用得是战场上的路数，一招制敌，却鲜少伤人，无情又温柔，恰是她最喜欢的样子。
如同飞鸟惊起山间的孤云，她的心都不是泛起涟漪，那简直是滔天巨浪。后半场虞书欣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一路挤到最前面，只为看她抱拳颔首时垂下的眼睫。
最后宣布结果的时候她几乎喊破了喉咙，可站在结界后的赵小棠什么都听不到。那个时候她就想，去他的吧，要让我一辈子都这样对她可望不可及，那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
这个人是我的。
百花宴上，她费尽心思才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套出赵小棠的消息。
至于为什么不能直说自己忘了她？开玩笑，赵小棠要是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于是她在海棠树下守株待兔，没想喝醉的兔子直接撞进她的怀里。
赵小棠喝的实在太多，半睡半醒地折腾了一天。一醒过来就到处找虞书欣，找到了才抱着她高高兴兴地睡去。
睡着了还不老实，嘴里一直念念叨叨。
“虞书欣，你再喜欢我一下好不好…”
“好呀。”
于是赵小棠砸吧砸吧嘴说，“我太快乐了。”
然后满意地睡去。
虞书欣握住她的手想：
这你就快乐，那你后半辈子还不快乐疯了？
